
作者:石斌,南京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国际政治教授,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暨国际关系学院双聘教授、博士生导师,重庆市“巴渝学者”讲座教授。
研究方向:国际关系、中美关系、美国政治与外交。
略论区域国别研究的方法论问题
石斌
摘要:区域国别研究是一个以空间范围而非核心问题来界定的、内容极为广泛的跨学科研究领域。与其学术发展和学科建设有关的广义方法论问题不仅至关重要,也极其复杂。本文讨论了科学实证主义与传统人文主义这两种主要研究取向各自的独特价值及其时代挑战,并就中国区域国别研究自主知识体系构建的实践路径提出了一些初步思考。作者认为,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必须首先厘清科学探究与人文关切、学科与跨学科、国别区域与全球,以及文化价值观的特殊性与普遍性这几组最基本的关系:而中国的自主知识体系建设,则必须正确处理“中国化”与“世界性”、经验知识与理论知识、学术性与实践性以及多元与一体的关系。作者强调,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必须回应时代需求,兼顾科学与人文、中国价值与人类共同价值,为中国自身的发展以及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提供独特的中国式探索和崭新的区域知识体系。
关键词:区域国别研究;方法论;科学与人文;中国自主知识体系
引言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区域国别研究”或“区域国别学”是一个内容极为广泛、复杂的跨学科综合性研究领域。其英文有多种表述,一般使用较多的是Area Studies或Regional Studies,但也有 Area and Country Studies,甚至International and Area Studies 等说法(任晓, 2023:79-81)。该领域的复杂性在于,其研究对象(特定国家或区域)具有多维性、多样性、动态性和文化特殊性,同时也面临全球化背景下学科交叉与理论融合的挑战。“多维性”指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外交等众多领域而非局限于其中某个单一领域;“多样性”意味着即使在同一个特定领域,各区域或国家也呈现出多样性与差异性;“动态性”自不待言,事物的相对静止与绝对变化只会因该领域研究对象的多维与多样而更加复杂;“文化特殊性”则是这种多维性与多样性之中一个最突出、最深刻的方面。因此,区域国别研究的方法论问题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核心议题。又由于该领域的跨学科性质,所谓“方法论”,必然是广义上的,涵盖了现代社会科学与传统人文学的不同研究取向,有些研究领域或研究议题甚至可能还涉及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既包括数据分析、统计问卷、田野调查等各种“技术性”的研究手段,也包括思想方法(如批判性思维)、研究途径与学术视野(如跨学科融合或比较研究视阈)以及不同的研究目标、文化偏好与价值取向(如本土关怀与人类共同价值)等深层次问题。面对如此复杂的研究对象,在思考方法论问题时,我们必须密切联系区域国别研究的研究目标、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聚焦其所面临的主要方法论挑战,尤其是与文化差异与利益诉求有关的价值冲突与伦理困境等需要研究者做出抉择的争议性问题。因此,本文主要围绕几组看似相互矛盾或具有内在价值冲突的关系展开,首先讨论具体研究方法上的一些“技术性”难题,进而着重探讨一些更为复杂的宏观问题与深层次问题,最后对中国区域国别研究自主知识体系建设的必要性及其实践路径提出一些初步的思考。
一、科学探索:区域国别研究中的
“技术性”赋能及挑战
区域国别研究是一个涉及人文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多个学科门类的交叉学科。就本文主要讨论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方面而言,在方法论上主要涉及社会科学研究和人文学研究两大研究途径。社会科学方法试图通过科学方法分析个案,寻找普遍规律;人文学方法则强调语言、文化和历史研究,注重地方性知识的价值。两种方法各有其独特价值。当然,它们既可以独立使用也可以同时采用,甚至有学者(李强,2020:153-162)提出,可以通过借鉴韦伯的“理想类型”概念来融合这两种方法论。
20世纪60年代这两种方法之间曾产生过激烈争论,但事实证明它们各有长短,只能互相补充而无法彼此替代。 一个业已形成的基本共识或者“常识”是,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没有所谓最好的或普遍适用的方法,只有对研究领域、问题性质或研究目的而言更适切、更有针对性(relevant)的方法。 讨论的问题涉及不同的性质(例如实证问题还是价值问题,定 量还是定性)、不同的层次(宏观层次还是微观层次,战略问题还是策略甚至技术问题),完全可以采用不同的方法,或者根据研究目标综合采用几种不同的方法。总之,研究方法的选择与研究目标、研究层次、研究对象或论题的性质有关(石斌,2004:8-13)。
区域国别问题的社会科学研究,尽管主要采用科学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具有较强的 “科学”内涵甚或“技术”特征。然而其合理使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不断探索和审视的问题。此外,在得到信息化、智能化时代各种新兴技术手段的加持或“赋能”的同时,区域国别研究也会面临一些独特的“技术性”难题。在从事具有跨学科性质的区域国别跨问题研究时,必须意识到科学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不仅存在许多自身固有的局限性,也面临诸多新的挑战。
首先是研究对象或研究主题本身的复杂性: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类社会及其各种现象,具有高度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人类行为受到文化、历史、社会环境、个人心理等众多因素的综合影响,因此很难像自然科学研究那样精确地控制变量和预测结果。其次,研究者难以做到完全客观中立或“价值无涉”:研究者自身的文化背景、价值偏好等因素可能会不自觉地影响研究过程和结果,研究问题的选择、研究方法的设计、数据的解读和结论的得出,都可能受到主观因素的干扰。更重要的是,许多重大社会现象与研究主题,例如全球与地区秩序、国际和平与安全等,往往还具有丰富的伦理内涵,研究者很难将“事实”与“价值”真正剥离开来。因此可能存在 “数据简化现实”的风险。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摆脱科学研究面临的伦理道德困境。社会科学研究的根本对象或者最小分析单位是人类个体,因此不可避免地涉及伦理道德规范问题。
第三是数据或样本的代表性问题。定量研究非常依赖数据或样本的质量。进行量化分析和概括总结需要选取研究样本,但要确保样本能够充分代表总体情况是非常困难的。如果样本存在偏差,由此得出的结论就可能不具有可靠性与普遍性。此外,随着社会发展和技术进步,新的社会现象和问题不断涌现,传统的研究方法可能难以处理这些新问题,需要不断创新和发展研究方法。
最后,是跨学科融合的困难。区域国别研究作为内容极为广泛的、典型的跨学科研究领域,需要综合运用不同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来展开研究。但不同学科之间存在着理论范式、研究方法和学术语言等方面的差异,实现跨学科的有效融合并非易事。
除了社会科学研究、特别是跨学科研究面临的许多共性问题,区域国别研究也会遇到一些独特的技术性难题,例如语言文化差异带来的认知偏差;对不同地区或国家的数据获取存在的程度不一的各种困难;定性与定量的平衡、互证或互补问题;案例选择与比较研究框架的合理性问题;田野调查的深入性、广泛性与可持续性问题(李安山,2021);尤其是在广泛运用人工智能大模型等新兴技术手段的同时,如何从技术、伦理与制度层面应对其所催生的多重风险与挑战,例如数据偏差风险、数据敏感性与共享限制等技术与数据挑战 (Nieetal. ,2024;Ntousietal. ,2020),隐性偏见、解释性缺失等模型透明性与可信度挑战 (罗世杰,2024;段伟文,2024),以及避免研究者因工具-技术依赖而失去应有的判断力和独立思考能力,等等,在此不再详述。
二、人文关切:区域国别研究中的
“普遍性与特殊性”问题
区域国别研究的传统人文主义研究途径,其所试图“理解”和“阐释”的问题,比科学实 证主义想要“解释”或“说明”的问题要复杂得多。
人文主义研究方法尽管未必“科学”,却始终具有无可替代的独特价值。其所赖以立足的思想基础和客观条件在于:其一,是人类自身认识能力的局限性;其二;是研究对象即社会政治现象本身的复杂性,包括其变量的多样性、易变性或不可控性,尤其是那些对人类具有持久、重大意义的核心问题,往往蕴含着丰富的伦理因素与规范性内涵。例如,就国际问题而言,主权、人权、干涉、正义战争、文化以及人类共同利益、人类共同价值等问题,既是世界政治的一些基本问题,也是具有丰富伦理与人文内涵、涉及价值判断与价值选择、需要定性而较难以定量分析的问题。
因此,人文主义的研究途径强调对人的主观体验、意义建构和价值观念的理解与诠释(interpret),而不是解释与说明(explain),其主要特征有五个方面。首先,强调主观意义。关注个体对社会现象的主观理解和体验,认为每个人对世界的认知和赋予的意义是独特的。例如,在研究宗教信仰时,必须了解信徒个人对宗教教义的理解以及宗教在其生活中的意义。其次,注重个体体验。 重视个体的经历、情感、动机等,认为这些因素对于理解社会行为和现象至关重要。例如,在研究艺术成果时,必须深入探究艺术家的成长经历、情感体验及其对艺术风格和作品内涵的影响。第三,采用整体性视角。将研究对象置于整体社会文化背景中进行考察,强调理解社会现象的复杂性和相互关联性。例如研究某种社会政治现象,不仅要关注其表现形式和具体影响,还要考虑其背后的历史、文化、经济背景与社会关系等多种因素。第四,强调诠释性理解。通过对文本、话语、行为等的诠释来理解社会现象的意义,解读研究对象所表达的符号、象征和语言背后的深层含义。例如,在分析政策文献时,通过对文本的细致解读来揭示其所要传达的政策目标、指导思想以及政治与社会文化内涵。第五,重视主客体之间的互动与互构关系。认识到研究者的主观意识和价值观不可避免地会参与到研究过程中,不存在完全客观、外在的研究对象或事实。例如在访谈研究中,研究者与被访谈者的交流互动会影响到信息的传递和理解,研究者需要反思自己的角色和影响,以更准确地理解访谈对象的观点。
就具体的区域国别问题研究而言,人文主义的研究视野给人们提出了许多值得深入探究的宏观和深层次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必须厘清几组最基本的关系。
首先,是科学探究与人文关切的关系。
人们用科学方法研究“自然世界”,当然也可以用类似的方法研究“社会世界”。社会科学方法论的缘起与发展顺应了人类认识能力的提高和认知需求的发展,其价值无可否认。人类需要不断更新其有关认识主体与客观世界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以便更深入、更全面地认识世界,但根本目的却是为了更好、更有效地改造世界,改善人类的生存环境与生活状态。因此,人类研究和应对各种实际问题的技术手段,乃至科学技术本身,在其创造和应用的过程中都应被赋予精神内涵与价值导向,用人文—价值理性来平衡工具—技术理性。正如爱因斯坦(1979:190)所言:“切不可把理智奉为我们的上帝;它固然有强有力的身躯,但却没有人性。它不能领导,而只能服务;……理智对于方法和工具具有敏锐的眼光,但对于目的和价值却是盲目的。”
因此,在不断追求科技进步,尤其是深刻体认科学技术作为主要生产力要素之重大意义的同时,也要注意避免落入技术决定论与唯科学主义的泥潭。例如当下就有必要警惕随着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手段的发展而悄然抬头的新一轮“反智主义”倾向,或者说“智能与反智”的逻辑悖论。站在人类中心主义或者说人文主义的立场上看,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的价值,在于它是人类改善自身处境的手段与工具,是人类自身的思想、智识与价值的载体甚或延伸。如果人类本身失去思考能力,思想退化,精神堕落,道德沦丧,方向迷失,自己被工具化、机械化,无异于颠倒了主客体关系,也背离了人类追求科技进步的初衷。总之,面对技术变革给人类生产生活和社会关系带来的深刻变化以及对法理和伦理体系的冲击,必须重新聚焦、思考和诠释“人”的核心地位。
其次,是学科与跨学科之间的关系。
区域国别研究必须通过跨学科途径来实现其研究目标,但同时又要借助多学科(其中最重要的是世界史、经济学和政治学)的思想理论资源来构建自身的理论体系和知识谱系,确立自己的学科身份与学术特色(翟东升等,2023:88-98)。 然而这两者不仅各有其特殊困难,彼此之间也存在着某种张力。
跨学科研究是指将不同学科领域的知识、资源和技能结合起来,形成一个综合性的研究体系,旨在解决复杂的现实问题,其优势非常明显。不仅如此,跨学科研究还有助于克服各相关学科自身的狭隘性,破除“唯科学主义”的神话,弥合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分歧。社会学家帕森斯(李强,2020:153-162)甚至认为,只有跨学科研究才可能构建起“科学知识的整体结构”。他指出,区域研究犹如医学研究。人类社会的整体恰似人体的整体。理解人的整体健康问题需要多学科的协作,如解剖学、生理学、生物化学、细菌学甚至心理学和某些社会科学。同样,区域研究也为社会科学、人文学乃至自然科学提供一个具体的聚合点与共生平台。
但真正的跨学科研究和区域国别学知识体系的构建都并非易事。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的思维方式与解释逻辑。 例如经济学家重视“理性选择”,而人类学家更关注文化符号的深层意义。如何有效整合不同学科的相关概念、理论框架和分析工具本身就是一大挑战; 而即使解决了跨学科融合的问题,仍需形成自身的核心概念、理论基础与核心问题,否则便无法彰显与同样是交叉学科的国际关系学、比较政治学或国家安全学等等之间的区别。区域国别研究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地理等多个学科领域,如何打破学科壁垒,实现跨学科的有机融合,如何避免各学科单打独斗,形成协同效应,对区域国别进行多角度、多层次、全方位的综合研究,显然是一项长期挑战。
第三,是国别、区域与全球的关系。
以联系的观点看,区域国别研究并不只是孤立的研究国家或地区,它实际上涉及到由小到大且相互关联的三个层次:国家、地区与全球。
那么,应该如何理解和处理它们之间的关系呢? 还原论、整体论和系统论这三种重要的哲学和科学方法论,可以给我们提供许多重要启发。
就区域国别研究对象的三个层次之间的关系而言,上述科学哲学方法论的指导意义不言而喻。国家是区域体系的组成部分,而区域是全球体系的组成部分,在全球化时代这些不同层次之间的相互关联是显而易见的。不仅如此,即使是研究一国内部某个具体领域的问题,也同样有一个局部与整体的关系问题。因此,区域国别研究既需要有国家层面的具体、精细的实证研究,也需要有区域层面乃至全球层面的整体、宏观思考;既需要了解不同国家或地区的特殊性,也需要探究人类和世界的普遍性。
最后,与上一点有关的一个更重要、更深层次的问题,是知识、经验以及文化价值观的特殊性与普遍性的关系。
这包括“在地”知识或地方性知识与人类共有经验的关系,地域性特殊规律与全球一般规律的关系,以及本土特殊价值、本土利益关切与人类共同价值、共同利益的关系。
区域国别研究需要保持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的合理平衡。区域国别研究常常被批评为“过于描述性”,缺乏理论深度,或者界定其研究对象基于空间范围而非核心概念与核心问题,因而内容过于宽泛,难以建构起一般(普遍)理论。然而纯粹的理论研究则有可能忽视区域国别的特殊性以及与此有关的理论独特性。例如各种带有“欧洲—西方中心主义”色彩的思想理论,其实并非科学哲学意义上的“一般理论”,它们实际上主要是基于地方性经验依据,蕴含着独特的价值偏好,因此未必适用于非西方世界。对于这其中的张力,尤其是价值冲突,只有秉持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与方法,才能得到合理解决。
三、中国贡献:区域国别研究的
自主知识体系构建
区域国别研究并非一个新兴学科或新的研究领域。近现代以来,区域国别学的发展总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或三次浪潮。第一个阶段是欧洲人在大航海和殖民扩张背景下发展起来的域外之学,主要以人文学视角为导向,关注语言、文化、历史等领域的研究。第二个阶段是美国人在二战后出于冷战需要发展起来的地区研究,侧重于社会科学视角,重点研究域外各国的政治、经济、社会、军事与地理等问题。而当前由中国人推动的区域国别学一级学科建设,可能正在开启第三个阶段,其目的是助力民族复兴,同时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翟东升等,2025)。中国区域国别学的核心使命,在于为中国发展和全球治理提供“非西方的区域认知方案”。这就需要超越对西方学科体系的简单复制,通过理论原创、方法创新与人才重塑,构建起既能回应中国实践、又具有全球解释力的自主知识体系。
因此,除了需要理解和把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一般方法论与共性问题,还必须结合自身的历史经验、文化传统、国际处境与发展需求,就区域国别学的研究途径与发展路径,展开更多独立思考和深入探索。
中国特色的区域国别研究,除了需要在制度保障、学科布局以及人才培养方面进行努力,更重要的是构建包括学术体系、学科体系与话语体系在内的自主知识体系,而要探索自主知识体系的有效构建途径与合理发展方向,首先必须有方法论上的自觉。在宏观的意义上,至少需要思考和厘清以下几组关系:
首先,是“中国化”与“世界性”的关系。
一方面,中国哲学社会科学本身的意识形态属性,决定了其话语体系建设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鲜明地体现出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构建中国特色的区域国别研究自主知识体系,尤其是话语体系,必须对中国成就、中国道路进行概括提炼,在言说“中国方案”、总结“中国经验”的基础上形成“中国理论”。
但另一方面,当前中国的国际身份正经历从“体系融入者”向“秩序塑造者”的关键转型,在国际秩序与全球治理体系改革的目标上,需要把握三个平衡:变革与稳定的平衡,短期目标与长期目标的平衡,以及自身需求与人类共同需求的平衡。在实践上也需要保持三个平衡:原则坚定性与策略灵活性、实力增长与责任担当以及文明自信与价值包容的平衡,从而为动荡变革期的世界注入新动能与确定性。这就要求将本土关怀与世界眼光、中国自身利益和价值与人类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以及中国的发展与人类的共同发展联系起来。
其次,是经验知识与理论知识的关系。
区域国别研究等国际问题研究各相关学科的知识体系,一般都包涵历史、现状与理论三大板块。由于历史和现实问题研究实际上都以积累和总结经验知识为主,因此也可以说这些学科的知识体系主要由经验知识和理论知识构成。照理说,历史研究、现状研究、理论研究这三者是相互联系、互为支撑而不是相互排斥或互相替代的,因为理论必须基于经验事实而不只是靠逻辑推演,大多数现实问题也有其历史经纬。然而实际情况是,目前即使在学科内部也还存在着相当严重的条块分割、画地为牢现象。例如政治学研究者大多从事社会科学意义上的抽象理论研究,其次才是具体的现实问题研究,历史研究更是几乎被弃置;国际政治或国际关系研究者则大多从事时事政治和应用对策研究,较少有独立的理论探索和理论创新,事关许多重大现实问题之来龙去脉与实际进程的历史研究也没有得到足够重视。
因此,当务之急的是,在进一步研究传统重点区域和国家的同时,不仅要深入发掘中国自身的思想文化资源、总结当代中国的发展经验,还要对我们相对较为陌生的国家或地区的历史与现实问题展开更广泛的经验研究。其中,田野调查与在地性研究是获取本土经验和一手资料的关键途径。只有通过亲身观察、访谈和体验,才能真正了解和理解区域国别内的社会经济、历史文化等各方面的实际情况(李安山,2021);只有通过诸如人类学的“深描”与国际关系的“过程追踪”等有效方法的融合,形成“历史梳理———田野(在地现实)调查———理论思考”三位一体的研究路径,才能避免主观臆断或以偏概全,使研究成果更具真实性和说服力,从而为理论创新提供经验依据与事实基础。
第三,是学术性与实践性的关系。
学术性与实践性,或者不如说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原本是一个众所周知、无需细说的常识性问题,然而在知识生产的实际过程中却常常被忽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认为,“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马克思,2012:135);认识世界是为了改造世界;要有效地改造世界,又必须正确地认识世界;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统一,决定了理论与实践必须相结合, 理论以实践为基础,实践以理论为指导。
尤其应该看到,当代中国的区域国别问题研究,已经从国家的“应急布局”发展到“学科建设”的长期规划,呈现出政策驱动加速、学科建设突破、实践导向鲜明的突出特点。区域国别研究的实践性要求在于:它需要回应时代需求,为全球治理体系的变革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提供非西方的区域认知方案和中国式探索;它也需要服务于中国自身的发展,结合中国的外交实践、经济合作、文化交流等实际需求,为国家对外政策制定、“一带一路”建设、企业海外投资经营、民间文化交流等提供切实可行的知识支持和决策参考;它还需要为中国在全球治理与国际关系中所提出的新理念和新倡议提供理论说明和智力支持,例如将“共商共建共享”等理念转化为学术概念,在全球治理、区域合作等重大实践议题上提出有别于西方主流话语的新理论范式,此外,它还有必要在人才培养方面突出实践能力导向,例如通过组织田野调查与国外驻留研究,强化对象国语言文化知识培训,为中国的实务部门和国际组织培养并输送具有中国情怀与全球视野的复合型人才。
第四,是作为交叉学科的多元与一体的关系。
这实际上是前述“学科”与“跨学科”之间关系在中国学术实践中的逻辑延伸,其核心是如何有效地集成现有相关学科,特别是政治学(尤其是国际政治学)、历史学(尤其是区域国别史)、经济学(尤其是世界经济学)等高相关度学科的人才储备、学术资源以及研究方法与研究途径,从多元走向一体,构建起一个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新型区域国别学自主知识体系。
为此,在新兴交叉学科不断增生、国际问题学科群迅速壮大的过程中,各相关学科必须首先深入思考彼此的联系与区别,明确各自在整个学科体系中的定位和目标,重新界定、厘清各自的学科边界与学术身份,突出自身研究领域、学科特色与学术优势。一般而言,区域国别研究应以世界各地各国的区情、国情、社情、人情为主要内容,以“知彼”为主要目的, 从而为国家的外交政策、经济合作、文化交流等提供智力支持和决策依据。国家安全学则是在总体国家安全观的指导下,以探究国家安全面临的挑战以及实现国家总体安全和综合安全的途径为主要内容,以维护国家主权、安全与发展利益为基本目标;由于国家安全不仅内涵丰富,而且与国际安全乃至人类安全的整体环境密切相关,因此实际上应开展综合性的“安全研究”。国际关系学则必须回归或突出学科创生时的初衷与使命,在广泛研究国家间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的交往互动关系的同时,以政治与安全问题或者说战略安全关系为核心内容,以促进、实现和维护自身国家利益以及世界的和平与发展为主要目标。
结语
在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区域国别学是唯一以空间范围而非核心问题来界定的、内容极为广泛的一级交叉学科。该领域的复杂性在于,其研究对象(特定国家或区域)具有多维性、多样性、动态性和文化特殊性,同时也面临全球化背景下学科交叉与理论融合的挑战。
跨学科研究的方法论问题是学术界关注的核心议题。作为典型的跨学科研究领域,区域国别研究的“方法论”具有天然的广义性或多样性,涵盖了现代社会科学与传统人文学的不同研究取向,许多研究议题甚至还涉及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既包括各种“技术性”的研究手段,也包括思想方法(如批判性思维)、研究途径与学术视野(如跨学科融合或比较研究视阈)以及不同的研究目标、文化偏好与价值取向等深层次问题。
在区域国别研究中,科学实证主义与传统人文主义这两种主要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取向各有其独特价值,在全球化时代和新一轮技术革命的浪潮中也都面临许多新的挑战。总的来说,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必须首先厘清科学探究与人文关切、学科与跨学科、国别区域与全球,以及文化价值观的特殊性与普遍性这几组最基本的关系;而中国的自主知识体系建设,则必须正确处理“中国化”与“世界性”、经验知识与理论知识、学术性与实践性以及多元与一体之间的关系。总之,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必须积极回应“中国之问、世界之问、人民之问、时代之问”,兼顾科学探索与人文关怀,兼顾中国利益、中国价值与人类共同利益、共同价值,为中国自身的发展提供智力支持,为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提供具有独特价值的中国式探索和崭新的区域知识体系与认知方案。
文献来源:原文载于《中外交流研究》2025年第4期,第1-15页。参考文献详见原文,引用请以期刊版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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